朝夕妄想 第107节

作品:《朝夕妄想

    张明远轻叹一声,拍了拍他的手臂:“他现在醒了,情绪还算稳定,你进去看看吧。记住,绝对不能再刺激他了。”
    推开病房门,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味扑面而来。陆政国躺在病床上,脸色灰败,嘴唇毫无血色,眼神也失去了色彩。
    看到陆邢周进来,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吃力地聚焦在他脸上,继而虚弱地抬起手。
    陆邢周快步走到床边,俯下身,伸手握住。
    “你……跟你爷爷……”他呼吸带着粗重的杂音:“说那个女人的事了?”
    陆邢周眉心瞬间拧紧,但是想起医生刚刚的叮嘱,他也只能尽量回避这个问题:“你先好好休息,这些事以后——”
    “回答我!”陆政国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。
    监护仪顿时发出轻微的警报声。
    可他却紧紧抓着陆邢周的手不放,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异常执拗的光,“你……你是不是……真要……和那个女人结婚?”
    看着他因激动而扭曲的脸,陆邢周下颌线绷紧,没有说话。
    “不行!”
    陆政国像是被这沉默彻底点燃了引线,他剧烈地喘息起来,胸腔像破旧的风箱般起伏,“绝对不行!”
    这充满否决和强烈排斥的嘶吼,狠狠击中了陆邢周,长久积累的对抗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!
    他猛地抬起头,锐利的眼神,直直看过去:“您同不同意,我都已经决定了——”
    然而陆政国却咆哮着,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:“你知不知道她是谁的女儿!”
    陆邢周被他吼得一愣,眉头紧锁,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:“什么意思?”
    陆政国急促地喘了几口气,“她……她是虞正清的女儿!那个……那个跳楼自杀的虞正清!你忘了吗?当年……他公司破产,欠下巨债……是他自己承受不住压力……跳楼了!跟我……跟我没有半点关系!是她……是她父亲自己没用!”
    “那个女人……虞笙……她当年接近你……就是为了给她父亲报仇!她想利用你……报复我!报复整个陆家!你懂不懂?她一直在骗你!所有的一切……都是假的!”
    陆邢周只觉脑子里“轰”的一声——
    他整个人僵在原地。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,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声,盖过了监护仪的警报,盖过了父亲粗重的喘息。
    他知道虞笙家逢变故,父亲早逝,但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场不幸的商业失败导致的悲剧。却从未想过要去深究其中的缘由,更未想过……会和自己、和自己的父亲有关!
    而“为了报仇接近你”……这七个字像一把无形的利刃,狠狠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!
    比利用他的资源靠近他,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意!
    他以为她是孤鸟投林,寻求庇护。
    他以为她是日久生情,交付真心。
    原来,所有的相遇,所有的靠近,所有的温柔……
    都包裹着一个如此冰冷、如此残忍的真相。
    巨大的震惊和错愕如同滔天巨浪,朝他席卷,将他淹没!
    混乱的思绪如同炸开的碎片,无数被他忽略的细节,带着尖锐的棱角,疯狂地刺入脑海——
    第一次在公园里见到她,她远远投过来的那一眼,柔弱而迷茫。如今想来,那脆弱里,竟藏着刻骨的恨意和精心的算计。
    第一次牵起她的手,她手指僵硬。他当时以为她是紧张害羞,原来不是,而是面对仇人之子的本能抗拒。
    第一次吻她,她下意识偏开脸的动作。那瞬间的闪躲,是厌恶?还是强忍?
    在温莎公馆那张床上,他紧紧抱着她,第一次跟她说“我爱你”。她闭着眼,眼角滑泪。当时他以为她是感动,原来不是。所以那滴泪,是为谁而流?是为她死去的父亲?还是为她不得不委身于仇人之子的屈辱?
    还有他第一次向她求婚,她脸上的震惊和错愕,他当时以为那是巨大的惊喜带来的,原来也不是。是没料到仇人之子会如此轻易落入陷阱?还是没料到复仇计划会以婚姻这种形式达成?
    可是他也同样清晰地记得!
    她僵硬的手指,在他掌心温暖的包裹下,是如何一点点放松,最终变得柔软,甚至开始笨拙地回握他。
    吻她时,那份最初的闪躲过后,她又是如何渐渐生涩地、小心翼翼地给出了回应,甚至在他离开时,会无意识地追逐他的气息。
    那些寂静的夜晚,她在他身下绽放时,是如何的疯狂而投入,那些忘情的口耑息和低口今,难道也能伪装得如此逼真?
    他单膝跪地,拿出那枚象征永恒的钻戒,她沉默了许久,久到他以为会被拒绝,最终却含着泪,轻轻点了头……那一刻她眼底闪烁的光芒,难道也是假的?
    回忆与现实激烈地碰撞、撕扯,带来的痛苦和混乱几乎要将陆邢周撕裂!
    那些过往的甜蜜,那些刻骨的温存,那些他珍视的、视若瑰宝的瞬间……
    哪些是真的?
    哪些是假的?
    他分不清了。
    巨大的信任崩塌几乎让他站不稳,只能死死攥着病床的金属栏杆,最终,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,颓然跌坐在床边的椅子上。
    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,陆政国心里悄悄松了口气,却又唯恐他钻牛角尖,于是他语气放轻,继续苦口婆心——
    “刑周,不是爸绝情,实在是……她接近你的目的不纯!但凡……但凡她是真心实意地爱你,我都不可能如此……反对你们!”
    “你是我的儿子,是陆家唯一的继承人……我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你……掉进别人精心设计的陷阱里,被人利用、被人伤害……最后落得人财两空,甚至……”
    他深深叹了一口气,语气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。
    “也怪我……早就知道这其中的隐情,却又……害怕你难过,怕你承受不住……所以才一直不敢告诉你真相……”
    他浑浊的眼里,全是沉痛的惋惜,“我以为……经过这几年,你会忘了她,会开始新的生活……谁知……”
    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,“谁知她贼心不死!竟然又……又找回来了!她这是……这是要把你,把我们陆家,往死里逼啊!”
    陆邢周没有说话。
    五年。
    整整五年,他没有一刻,哪怕一分钟,真正放下过她。
    可是她呢?
    这五年,她在做什么?
    是在世界的舞台上璀璨生辉,享受着自由与掌声?
    还是如同父亲所说,在某个阴暗的
    角落,处心积虑地计划着如何再次接近他?
    如果是这样,她当初又为什么离开?
    无数的疑问将他紧紧捆缚。
    他理不清,也想不通。巨大的信任崩塌带来的不仅仅是痛苦,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惫。
    他安静地坐着,背脊微微佝偻。
    病房里只剩下陆政国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声和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。
    窗外的天色,早已在无声无息中彻底沉入墨蓝。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几道扭曲而模糊的光影,映照着他雕塑般僵硬、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。
    病房里没有开顶灯,只有床头一盏微弱的夜灯,将他沉默的身影拉得又长又孤寂,仿佛融入了这沉甸甸的、令人窒息的暮色里。
    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。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病床上的陆政国发出轻微的鼾声,那紧握着陆邢周的手,力道也松了几分。
    陆邢周这才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。
    他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刑讯中解脱出来,身体疲惫不堪。
    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,指尖触到了冰凉的手机外壳。
    掏出来,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刺眼的白光。
    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个未接来电,和两条未读短信。
    发件人都是同一个名字:「笙笙」。
    那个名字,此刻像一把烧红的针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    可是他的手指却悬在屏幕上方,久久没有落下。
    仿佛点开那两条信息,就会触碰到一个足以将他彻底焚毁的真相,或者一个精心编织了五年、此刻仍在继续的谎言。
    最终,指尖还是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,轻轻点了下去。
    信息的内容很简单:
    「你父亲怎么样了?」
    「你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?」
    平静的问候,带着她一贯的、看似不经意的关切。
    这再平常不过的两句话,此刻落在陆邢周眼里,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讽刺和试探。
    父亲怎么样了?
    她问这句话时,心里在想什么?
    晚上要在那边守着吗?
    是关心他父亲的安危?
    还是……在确认他是否被绊住脚步?是否方便她进行下一步?
    被欺骗的愤怒、无法分辨真假的茫然……所有汹涌的情绪,在看清这两条信息的瞬间,仿佛被一股更强大的、冰冷的荒谬感冻结了。
    陆邢周盯着那两行平静的文字。
    然后,一丝极其微弱、极其苦涩的弧度,一点一点爬上了他紧抿的唇角。
    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。
    一个充满了自嘲、荒诞、又无力的苦笑。
    第62章
    陆邢周在医院待了两天两夜,期间,虞笙打来过两次电话。
    第一次,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谨慎的、如同试探水温般的关切:“你父亲……情况好点了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