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38静文试探月下语墨舟守礼镜花缘
作品:《浮玉录》 一轮明月倒映在水中,被微风吹皱,碎成一片晃动的银箔。
沉墨舟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席,独自一人踱步至水榭延伸向湖面的小平台边缘。他背对着喧闹的人群,负手而立,面向波光粼粼的湖面。他手中拿着一杯新沏的茶,青瓷盖碗在他指间显得格外素净,他静静地捧着,仿佛藉由那一点温热来安定心神。
身后女生们关于“宋华卓”、“家宴”、“好事将近”的议论声,如同无法隔绝的背景音,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。每一个字,都像一枚细小的针,落在心上最不易察觉的角落。
然而,他的身形没有丝毫晃动,连衣袂都仿佛被这沉寂的氛围凝固。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略显孤直的背影,与身后的欢声笑语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。
他没有回头,没有参与任何讨论,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感兴趣的神色。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,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对眼前湖光月色的欣赏之中,又仿佛一位超然物外的学者,对学生的儿女情长琐事全然不萦于心。
只有他自己知道,指腹下青瓷的微烫温度,和心底那片无法与人言说的、骤然加深的凉意。
偶尔有社员注意到独自凭栏的沉先生,或许会觉得先生是嫌里面太吵,出来寻个清静,或是纯粹被这月下湖景所吸引,绝不会有人将他的离席与方才离去的吴灼、以及与此刻热议的话题产生任何联想。
他微微抬起眼帘,望向墨蓝色的夜空,目光似乎没有焦点。良久,他缓缓低下头,揭开茶盖,轻轻吹开浮叶,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。
那喧嚣的议论仍在继续,林婉清被围在中间,笑得有些招架不住。而水榭一角,唯有月光与沉默,陪伴着那道遗世独立的背影,将所有的波澜,都严严实实地封锁于一片看似平静的湖水之下。
就在这气氛微妙的当口,社长苏静文做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。
她并未参与对林婉清的“围攻”,而是悄然起身,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旗袍下摆,步履从容地走向水榭边缘凭栏而立的沉墨舟。
这一举动立刻被几个眼尖的社员捕捉到。
“欸?静文姐过去了…”一个女生用气声对同伴说,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与兴奋。
“她真是…胆子好大…”另一个低年级的女生掩口低语,语气里带着钦佩与一丝紧张。
“毕竟静文姐明年就要毕业了嘛…”有人意味深长地小声接话,暗示着毕业在即所带来的某种无形中的“特权”或“勇气”。
几道目光默契地追随着苏静文的背影,交织着好奇、期待与一丝看好戏的兴奋。
苏静文走到沉墨舟身侧约一步远的地方停下,并未靠得太近,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。“沉先生,”她声音比平时更柔和几分,却依旧落落大方,“方才人多口杂,未来得及好好请教。我写的那首小令,关于‘清辉常照影’一句,总觉得意境到了,但炼字还可再精进些,您能否再指点一二?”
她以请教诗作为名,姿态得体,让人挑不出错处。
沉墨舟闻声,从湖面上收回目光,转过身来。他看向苏静文,微微颔首:“苏社长过谦了。此句已颇得空灵之境,‘照影’二字动静结合,很好。”
“先生谬赞,”苏静文微微低头,唇角含笑,“只是常觉‘常’字略显直白,若换成‘长’字,是否更显时光绵延之意?抑或…‘偏’照影,带些无可奈何的怜惜?”她抬起眼,目光清亮地望向沉墨舟,那眼神中探究的意味,已稍稍超出了纯粹的诗文讨论。
沉墨舟何等敏锐,自然听出了那弦外之音。他目光平静地迎上她的视线,语气温和却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牢牢锁在文学范畴内:“‘常’字稳妥,合乎月辉普照之理。‘长’字意境虽幽远,然略感刻意。至于‘偏’字…”他略一沉吟,摇了摇头,“私以为稍显怨怼,与全词清冷中和之气略有不协。不若保持原貌。”他的点评专业、客观,无可指摘,却也像一层柔软的壁垒,温和地挡回了所有可能越界的试探。
苏静文沉默了片刻,目光从波光粼粼的湖面转向沉墨舟清隽的侧脸,月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却疏离的光晕。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声音比方才更轻,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,悄然问道:“先生似乎总是这般清冷自持,仿佛湖心明月,可望而不可即。静文冒昧,不知这世间,可曾有人或事,能真正让先生心湖泛起涟漪,让您心生向往,甚至…倾慕?”
这个问题几乎已经抛开了所有文学的掩饰,直指核心,大胆得让不远处悄悄关注这边的几个社员都屏住了呼吸。
沉墨舟闻言,并未立刻回答。他依旧望着湖面,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静,仿佛一尊浸透了月华的玉雕。片刻的沉默后,他才缓缓转过头,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距离感,落在了苏静文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。
他顿了顿,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沉的、近乎宿命的疲惫:“我这个人,性情疏冷,前路未卜,世俗的‘谈婚论嫁’四字,于我而言,太过沉重,亦是一种奢求。这并非虚言,而是有自知之明。”
这番话像温柔的冰水,浇熄了苏静文明亮的眼眸中大半的光彩,但她并未立刻退缩,反而被激起了更深的好奇与一丝不甘。她忍不住向前微倾了身体,声音压得更低,带着试探性的追问:“先生所说的‘奢求’是因为心中早已有了无法放下的人吗?”她顿了顿,仔细观察着沉墨舟的表情,大胆地补充了一句,“是静文认识的人吗?”
沉墨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,但瞬间就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。他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苏静文的前半句猜测,对于那最关键的、最有指向性的后半句试探,他选择了彻底的沉默。他只是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看着苏静文,那眼神里有歉然,有拒人千里的疏离,有一丝被她话语触动的细微痛楚,更有一种不容窥探的决绝。这沉默本身,就是一种比任何语言都更明确的回答——那是一个他绝不会与人分享、更不会拿出来讨论的领域。
良久,他才极其缓慢地、近乎叹息般地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苏同学,有些彼岸,注定无法抵达,亦不必问其归处。”他巧妙地避开了“是谁”的问题,只强调了“结果”的不可为,“今夜月色甚美,当惜取眼前时光,与同窗尽欢才好。”
这是最后的、温柔的、却不容置疑的逐客令和话题终结符。
苏静文彻底明白了,她所有的勇气和试探,都撞在了一堵柔软却无比坚硬的墙上。那堵墙的名字,叫“沉默”,叫“距离”,叫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、甚至无法宣之于口的名字。
“听先生一席话,茅塞顿开,是静文想左了。”她聪明地不再纠缠,转而望向湖面,轻声道,“今夜月色真好,能与众同窗和先生共度,真是毕业前最好的回忆了。是静文逾越了,请先生见谅。多谢先生指点。”她不再多言,礼貌地微微颔首,转身离去,背影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。
而沉墨舟,在她转身后,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湖水,久久未动。方才那短暂的问答,仿佛耗去了他不少心力,他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。苏静文的追问,无疑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、最柔软的角落,那个只装着一个人的、寂静的宇宙。但他不能承认,无法回应,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痕迹。那“无法抵达的彼岸”和“不必问其归处”,既是对苏静文的回答,也是他对自己每日每夜、反复重申的告诫。
月光洒满湖面,波光粼粼,如梦似幻,却照不亮某些深藏的心事,也渡不过那咫尺天涯的距离。水榭的喧闹依旧,却仿佛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。他独自伫立,如同一座守望着永远无法靠岸之舟的孤灯塔,沉默地燃烧着无人知晓的光亮。
苏静文一回去,立刻被几个关系亲近的社员围住,低声追问着什么。苏静文只是笑着摇头,并未多言,但那笑容里多少带了些许复杂的意味。
水榭内的其他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,低语声又起:
“看来沉先生真是…滴水不漏啊…”
“静文姐也算勇气可嘉了…”
“毕竟那是沉先生啊…唉…”
这些私语,沉墨舟或许听到了,或许未曾入耳。他只是静静地站着,如同水榭边一棵沉默的树,守护着自己内心的秩序与边界,也将所有不该有的情愫与试探,温柔而决绝地隔绝于千里之外。
今晚月色很美,但有些距离,注定无法跨越。